奔流与凝望

□ 苗 伟

　　壶口瀑布的轰鸣，从来不是用耳朵听见的，而是先由筋骨感知的震颤。立在沿岸，脚下青石微微发烫，细密的震动顺着脚掌攀援而上，仿佛整片黄土高原都在黄河的奔腾中缓缓苏醒。水汽裹挟着泥沙的粗粝扑面而来，呛得人鼻尖发痒，瞬间褪去所有市井浮躁——这不是江南烟雨的缠绵，不是西湖碧水的温婉，是来自大地褶皱里的深沉呼吸，带着千年沧桑与野性，直白得让人无从回避，粗粝得让人瞬间清醒。

　　曾在书斋深处品读“变通者，趋时也”，彼时只当是先贤留下的处世箴言，字里行间尽是庙堂与市井的生存智慧，油墨香里读不出分毫天地壮阔。直到此刻伫立黄河畔，看浊浪排空如万马奔腾，听惊涛拍岸似雷霆轰鸣，才猛然醒悟，这哪里是纸上的处世之道，分明是天地间亘古不变的生存本相，是自然与人事共通的终极法则。世人总以为人生是亲手布局的棋局，每一步算尽得失，每一招谋定进退，却忘了自己从来都在更大的棋盘上辗转——那条奔流万古的黄河，才是真正执掌乾坤的弈者，众生不过是随波浮沉的棋子，在它的起落间，演绎着各自的悲欢，书写着转瞬即逝的浮生百态。

　　两岸岩石嶙峋，如远古巨兽的筋骨裸露在外，沉默对峙着奔流的河水。千百年来，它们扎根河床，把水蚀的孔洞当作岁月勋章，把浪花的拍打听成永恒赞歌，以为守住脚下方寸，便守住了不朽荣光。可黄河从不说破，只用无尽激流日夜切削、打磨、重塑，以静默力量改写山川模样。昨日坚不可摧的崖壁，今朝已化作河心浮沉的碎砾，在浊浪中翻滚;去年奔腾咆哮的河道，如今只剩龟裂黄土，在西风中诉说过往喧嚣与当下寂寥。时光不语，却以流水为笔，在大地之上书写变迁真理，任谁也无法抗拒。

　　这多像世人穷尽一生固守的认知壁垒，像那些刻在骨髓里的执念与偏见。古希腊的托勒密，以精密观测与推演构建“地心说”宇宙体系，其学说被奉为圭臬千年，无数学者将其视作不可撼动的真理，即便观测数据偏差，也只调整模型自圆其说，不愿触碰核心认知框架。直到哥白尼耗尽毕生心血提出“日心说”，才打破这层千年认知枷锁。可彼时世人早已将“地心说”当作生存底色，哥白尼的学说被斥为异端，他本人饱受排挤迫害，临终前才敢公之手稿。那些曾被奉为永恒的认知，终究在时代洪流中不堪一击，恰如黄河岸边的岩石，以为能抵御岁月侵蚀，却终究在流水打磨下，渐渐失去原本模样。

　　19世纪的欧洲，蒸汽时代浪潮席卷大地，机器轰鸣取代手工劳作，工厂烟囱林立于城市天际线。彼时英国纺织工人，大多固守“手工技艺至上”的旧念，将毕生精力倾注于织机操控，以为精湛手艺便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可传承世代的财富。他们每日在作坊埋头苦干，指尖茧子厚了一层又一层，却对工厂里的蒸汽织机视而不见，甚至联合抵制机器普及。直到大规模自动化生产线铺开，手工纺织品在效率与成本上彻底失势，那些曾引以为傲的手艺，瞬间沦为无人问津的怀旧技艺，无数工人在失业浪潮中茫然无措，才惊觉自己紧握的“永恒”，不过是掌心一捧沙，水流过处，无痕无迹。

　　古往今来，从不缺想要征服黄河的勇者。他们驾着最坚固的木船，喊着最嘹亮的号子，把身子绷成拉满的弓，眼神里满是“人定胜天”的决绝，试图与这奔腾巨兽一较高下。可黄河从不予回应，既不愤怒也不怜悯，只偶尔翻卷一个暗涌，呼啸一阵狂风，便将所有勇毅与船身一同撕碎，只剩几串无力的泡沫，在浊浪中转瞬即逝，仿佛从未存在。他们不是不够英勇坚韧，只是错估了河流的力量，错把人力当成对抗天命的资本，忘了“顺天者昌，逆天者亡”的古训，终究在自然伟力面前，显得渺小而脆弱。

　　这让人心生怅惘，想起那些生不逢时的先行者，那些被时代浪潮辜负的孤独灵魂。荷兰画家梵高，以炽热色彩与狂放笔触，在画布上燃烧生命激情，《向日葵》洋溢蓬勃生命力，《星空》藏着对宇宙的深邃思考，可在他所处的时代，世人无法理解他超越时代的艺术表达，将他视作疯癫异类。他一生困顿潦倒，画作无人问津，最终在孤独绝望中结束生命。直到离世多年后，世人才读懂他作品的价值，可这份迟来的认可，终究无法慰藉那个在黑暗中独自前行的灵魂。还有俄国柴可夫斯基，他的音乐藏着对命运的叩问、对人性的洞察，《天鹅湖》的凄美、《悲怆交响曲》的深沉，皆为传世之作，可他生前因性取向与艺术理念，饱受非议排挤，在痛苦挣扎中度过一生。他们分明看见未来曙光，却错估当下风向，那些超越时代的远见，最终成了命运的枷锁。生死契阔，有时真的只差一朵浪花的距离，一步之差，便是天壤之别。

　　世人大多时候，都像在浓重水雾中行走，看不清前路，摸不透方向。紧握“努力”的桨橹，以为只要奋力划动、付出足够汗水，就能抵达心中彼岸，掌控自己的人生。待到雾霭稍散，天光微露，才猛然看清脚下早已不是坚实土地，而是咆哮翻滚的激流、深不可测的漩涡。拼尽全力的挣扎，不过是在水面溅起几朵微不足道的浪花，人却身不由己，被洪流裹挟着向前，无从抗拒，无从逃离。那些看似走得稳当些的人，也不过是侥幸攀住礁石，借着水流回旋暂得喘息，可谁也无法预料，这礁石何时会被侵蚀崩塌，何时会被洪流卷走无踪。

　　就像17世纪的荷兰“郁金香泡沫”，彼时荷兰人沉迷郁金香炒作，以为握住这朵小花便握住财富密码，无数人倾尽家产购入球茎，哪怕价格翻千百倍也趋之若鹜。他们坚信热度会永远持续，坚信能在浪潮退去前全身而退，可泡沫破裂的那一刻，所有幻想化为泡影，无数家庭一夜倾家荡产，曾经的财富神话沦为历史笑谈。他们并非不够努力，只是在狂热中迷失双眼，看不清事物本质，错把虚幻泡沫当成坚实陆地，最终在洪流中被彻底吞没。

　　黄河九曲连环，蜿蜒万里，前路皆是未知的险滩与暗礁。谁也无法预料，下一个弯道是安然渡越还是舟毁人亡;谁也无法知晓，下一场暴雨会带来丰沛水源还是毁灭性洪灾。这恰如世人跌宕的职业生涯，在某个行业深耕多年，以为掌握核心技能便拥有安身立命的本钱，却不知一场技术革命、一次产业调整、一场全球危机，就能让数十年积累瞬间归零，让所有努力都成徒劳，让曾经的优势沦为如今的桎梏。

　　19世纪的美国铁路业，曾何等辉煌，资本与人才争相涌入，铁路网络遍布全美，被誉为“国家的动脉”。那些铁路大亨以为繁荣会永远持续，以为掌控经济命脉便可高枕无忧，却未曾料到汽车工业崛起与航空技术发展，会彻底改变交通运输格局。铁路的垄断地位逐渐被打破，曾经的辉煌渐渐褪色，许多铁路公司在时代变革中破产倒闭，只留下废弃的铁轨，在岁月中静静生锈。他们并非不够精明努力，只是未能看清时代走向，未能察觉潜藏危机，最终在浪潮更迭中被无情淘汰。

　　在这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中，心反倒奇异地静了下来。望着万古奔流的黄河，望着浑浊河水裹挟泥沙奔腾不息，忽然觉得个体的悲欢得失都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人生一世短短数十载，汲汲营营争什么千秋功业，斤斤计较算什么得失利弊?在这亘古不息的洪流面前，我们不过是奔涌间歇里的清醒过客，短暂停留后便随波而去，不留一丝痕迹。就像岸边沙砾，今日还在阳光下闪耀，明日便可能被流水卷走;就像空中飞鸟，今日还在峡谷盘旋，明日便可能飞向远方，不再归来。

　　“多看水势的起伏，多听风声的预警”，这从来不是投机取巧、随波逐流，而是对时代脉搏最敏锐的感知，是对自然规律最深刻的敬畏。农耕时代读懂节气更迭，便能顺时播种收获;工业时代看懂机器运转，便能顺应技术潮流;数字时代理解代码逻辑，便能把握科技先机。这便是“顺势而为”的智慧，是古人“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的真谛。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曾言“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道尽变化的本质，也揭示生存的智慧。世间万物皆在流动变化，没有永恒的形态与规律，唯有认清变化本质、顺应变化趋势，才能在无常世事中找到立足之地。苏格拉底一生致力于哲学思辨，从不宣称掌握绝对真理，而是以“产婆术”引导人们思考，以谦卑姿态探寻世界本质。他深知人类认知的局限，深知时代变迁会不断刷新认知，唯有保持清醒头脑与开放心态，才能不被固有观念束缚，在变化中找到方向。

　　罗马帝国的兴衰，便是对“顺势而为”最深刻的注解。罗马共和国初期，统治者顺应民众对自由平等的诉求，完善共和制度，鼓励工商业发展，重视军事建设，最终凭借强大国力征服地中海周边，建立庞大帝国。可到了帝国后期，统治者沉迷享乐，忽视民生疾苦，违背社会发展规律，对内残酷压迫，对外穷兵黩武，最终民怨沸腾、国力衰退，在蛮族入侵与内部动荡中走向灭亡。盛极一时的帝国，终究没能抵御历史洪流，没能逃脱兴衰周期，只留下断壁残垣，在岁月中诉说曾经的辉煌与落寞。

　　我们都是河流上的浮物，在时代洪流中随波浮沉。有人踏上浪尖，风光无限却转瞬可能跌入谷底;有人撞上暗礁，瞬间沉没便销声匿迹;更多人在沉浮中被时光磨去棱角，被洪流冲刷掉锐气，将青春走成黄昏，将热血冲淡成岸边沙砾，最终归于平凡沉寂。可即便如此，也并非毫无意义，每一次沉浮、每一次挣扎，都是生命最真实的印记，都是人生最宝贵的经历。

　　但看清洪流的不可抗拒，不是为了认命避世，而是为了更清醒地前行，在无常世事中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奏与方向。真正的智慧在于区分：什么可改变，什么必须接受;什么是转瞬泡沫，什么是永恒本质。我们可以打磨船技、选择渡河时机、调整航向，却无法命令黄河停止奔流，无法改变时代走向，无法逆转历史潮流。

　　古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被众神惩罚推石上山，巨石近顶便滚回山脚，循环往复永无止境。在常人看来这是无尽折磨，可加缪在《西西弗斯神话》中赋予其新的意义——西西弗斯认清命运，接受不可改变的现实，却依然保持反抗的勇气与清醒的意识，在每一次推石中实现自我超越，在痛苦中找到生命意义。这便是最深刻的生存智慧：认清边界，接受无常，在有限范围内尽最大努力，在不可抗拒的洪流中寻找自由的可能。

　　孔子所言“五十而知天命”，并非消极认命、放弃努力，而是历经半生沧桑后的通透清醒，是认清自身局限与事物规律后的从容坚定。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知道什么可争取、什么只能随缘。那些最终安然渡河的人，往往不是最强壮精明的，而是最懂观察水流、善于借力的，是最能认清现实、调整心态的。

　　就像18世纪英国物理学家卡文迪许，性格孤僻不善交际，一生沉浸在科学研究中，发现氢气、测出万有引力常数，在物理与化学领域成就卓越。他深知自己的性格不适合世俗社交与名利追逐，便顺应本性，将所有精力投入科研，不迎合世俗眼光，不追求外在光环，最终在热爱的领域实现人生价值，成为科学史上的传奇。他没有试图改变性格，没有强迫自己融入世俗洪流，而是在认清自我与现实后，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在顺应中实现自我超越。

　　夕阳西下，余晖为峡谷镀上温暖金色，黄河的吼声却愈发沉郁雄浑，仿佛在诉说千年沧桑与不变真理。岸边草木在晚风中风姿摇曳，水汽的清凉与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衣衫早已被水雾浸湿，贴在身上带着一丝微凉，这湿漉漉的感觉，像是时代打在每个人身上的印记，提醒着我们身处洪流之中，提醒着我们变化的永恒。

　　忽然明白，所谓“趋时”，不是要做劈波斩浪的弄潮儿，不是要追逐每一个转瞬即逝的浪潮，不是要在洪流中争高低，而是在无可抗拒的洪流中，辨认并安然承接属于自己的那一朵浪花。不必逆流而上徒耗气力，也无需紧握不放徒增烦恼。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总会去，顺应自然节奏，接受世事无常，方能在喧嚣尘世中找到内心宁静。

　　真正的勇气，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鲁莽，不是与洪流对抗的倔强，而是认清洪流本质后，依然能找到自己的航向，依然能保持内心的清醒与坚定。就像黄河边的老船工，从不奢望征服黄河，从不幻想改变黄河的脾气，而是通过无数次渡河，摸清它的规律与习性，知道何时出航、何时避风，知道何处有暗礁、何处有浅滩，在顺应中达成渡河目的，在妥协中实现自己的目标。

　　这让人心生敬意，想起庄子的智慧：“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这不是消极的宿命论，不是放弃抗争的懦弱，而是深刻的现实主义，是通透的生存哲学。认清时代限制，接受命运无常，然后在限制中寻找自由可能，在无常中创造属于自己的意义。就像庖丁解牛，“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顺应事物本质与规律，方能游刃有余，在看似受限的环境中实现最大自由。

　　就像黄河两岸的百姓，世代居住在黄河边，见证黄河的温柔与狂暴，经历洪水的肆虐与丰收的喜悦。他们从不妄想改变黄河流向，从不试图驯服这匹奔腾的巨兽，而是学会在它的周期中生活，在它的变化中求生——汛期来临前加固堤坝、转移财物，避其锋芒;枯水期合理利用水资源、开垦土地，发展农耕。在千百年的磨合中，他们与黄河形成共生智慧，在顺应中获得生存空间，在敬畏中实现与自然的和谐共处。

　　站在个人生命与时代洪流的交汇处，世人需要的正是这种共生智慧，正是这种平衡的艺术。既要有个体的坚持、内心的坚守，不随波逐流、不迷失自我;又要有顺应时代的变通、灵活的调整，不固步自封、不墨守成规。既不能像水中浮萍毫无主见，也不能像岸边顽石固执己见。这种平衡极其微妙艰难，需要终身修炼，需要不断反思调整。

　　那流逝的时光，如这黄河水，浑黄而汹涌，载着万千心事与无数悲欢，一去不回头，从不为任何人停留。但只要在沉浮之间，不曾闭眼、不曾背身，真切感受过水的力量、光的温度，真切体验过奋斗的艰辛、收获的喜悦，真切经历过失去的痛苦、拥有的幸福，即便最终被冲上岸，只剩一身斑驳泥沙，也算没有虚度此生。

　　回望壶口，暮色中的黄河依旧咆哮，浊浪滔天，气势磅礴。千百年后，世间众生早已化作尘埃，而这黄河，仍将如此奔流，依旧如此咆哮，在天地间书写着永恒的变迁与不变的真理。想到这里，心中反倒释然——个体的生命虽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但若能在这短暂的旅程中，保持清醒的观察，做出真实的选择，感受真切的存在，那么，即便只是时代洪流中的一朵浪花，也曾真实地闪耀过光芒，也曾真切地活过一场。

　　这或许就是“趋时”的终极意义：不是追逐每一个浪潮，而是在每一个时代节点上，都保持内心的清醒与选择的勇气。当我们学会在洪流中既不迷失也不抗拒，而是与之共舞时，我们就真正理解了变通的智慧，真正读懂了生存的本相。

　　在这喧嚣的世界里，做个安静的观察者;在这奔腾的洪流中，做个清醒的渡河人。以静观动，以简驭繁——这或许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需要的智慧。就像此刻伫立壶口岸边，不再试图征服什么，不再妄想掌控什么，只是在雷霆万钧的咆哮声中，寻找内心那份难得的宁静，感受生命在永恒与刹那交汇处的本真意义。奔流永恒，凝望刹那，这凝望的刹那，便是生命最珍贵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