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三帖
□ 韩亚丽
一帖,天地转寒,朔风起;二帖,农事修枝,蕴生机;三帖,人心向内,藏暖意。
——是为小雪三帖。
翻开日历,“小雪”二字悄然入眼,这一年里的第二十个节气,到底还是来了。
晋南这地方,只要一过立冬,天便一日冷过一日。往昔朗照的艳阳天,渐渐就成了稀罕物。等到了小雪,才算真正上了大冻。幼时常听奶奶念叨:“小雪封地,大雪封河。”这话是不假的。节气一到,天地间便是一派冰冻寒冷的光景。这时候出门,光是把衣领竖起,将帽檐拉紧,早已不济事,非得裹上厚实的羽绒棉服,戴上围巾帽子,身子才觉得暖和。
果然,瞧一眼天气预报,小雪这天的气温,已到了零下一度。
往年我在乡镇工作,对节气的体会,比现时要深得多。那时我包联的上阳村,是个出了名的苹果村。每至小雪,我往村里去,总见果农们正在地里忙活——他们用生石灰兑上石硫合剂,细细地涂刷树干,为的是防冻,也怕病菌侵扰树身。还记得当年村里的果树能手金枝告诉我:“小雪时节,是修理果树的好机会。这时候树也睡了,树液流得慢了,剪两下,它不觉得疼。”当金枝和我说这句“它不觉得疼”,我瞬间激动了起来,原来果农们是真把果树当作活生生的性命来疼惜、来爱护。每一剪子下去,都像是一句低语、一番商量,教它们如何敛着气力,安安稳稳地度过寒冬,等着来年的春。
我也曾随着他们,在地里修剪过几回。虽然我笨手笨脚,却真实体验了果农与果树的情怀。看他们凝神端详着每一棵树,那份耐心与细致,竟像是端详一个睡着的孩儿。对着年岁老些的树,他们便将那些枯了、病了的枝子,一一地剪去,动作是那样的轻,生怕惊破了树的好梦。剪下的枝条落在地上,发出极轻微的“噗”的一声,倒像是树的一声轻叹,又像是它在梦里,正诉说着什么陈年的旧事。
对于那些正当盛年的壮树,他们便小心地将那些生得过密的枝条疏解开来,只留下那些健壮、向阳的。每剪去一根多余的枝条,仿佛就为那树卸去了一分负累,好教它将所有的滋养,都聚到留下的枝干上,来年好结出更饱满、更香甜的果子。
看着他们在地里俯仰忙碌的身影,我心头总会泛起一阵暖融融的感动。这些树,可不就是他们的孩子么?他们这般用心地呵护着,树呢,便也以满树丰盈的果实,来报答这一番心意。金枝同我说过,修剪果树,不单是为了树好,更是为了人心里头的那点念想。念想着来年开春,满园子是如何的繁花似锦;念想着秋日里,枝头又是如何的硕果累累。就这般,在这寒冷的冬天里,人与树相伴着,用一双劳作的手,为它们描画着未来的模样,也为自己,种下了一片望得见的、希望的田野。
农谚说:“小雪雪满天,来年必丰年。”人们在这时节盼雪,是有缘由的。一来,小雪时落雪,往往预示着来年风调雨顺,无旱无涝;二来,严寒能冻死土中蛰伏的虫蛹与病菌,减轻来年的虫害;三来,那松软的积雪覆盖大地,犹如为麦苗盖上一层厚被,既能保暖,又能慢慢滋养土壤。你看,这俗语说的“瑞雪兆丰年”,原是蕴含着朴素的科学道理的。
到了小雪,人世间也便进入一个“藏”字当头的时节。家家户户,都开始张罗着储藏过冬的菜蔬了,白菜、萝卜、土豆,真真是应了“秋收冬藏”的古话。记得儿时,这时节爸爸总要在院子里掘一个坑,将萝卜齐齐整整地码进去,再覆上土,埋得严实。最后,总不忘在上面斜斜地插几根玉米秆。他说,那是为了给萝卜“透气”。这一坑的萝卜,便是我们一家人整个冬天的菜了。白菜呢,则被一颗颗小心翼翼地码在屋檐底下,上头严严实实地盖着旧毡篷。这白菜入窖之前,也颇有讲究,须得在阴凉通风处晾上个七八天,散去些水气、降降温。一直要晾到整颗菜能自己直挺挺地立住,外头的叶子虽软垂却不至于折断,那才算恰到好处。
这“藏”的学问,不只在吃食,更在我们每个人自身。古人讲究“天人相应”,人的起居作息,也该顺应天地的节律才是。秋冬之季,阳气潜藏,人也该收敛神气,早睡晚起,以待日光。这不单是顶高明的养生之道,更是对生命自然韵律的敬重。
小雪这节气里,其实藏着一番“向内里走”的生活美学。想想看,窗外是呼啸的北风,或是冷雨,或是轻雪,这时候,最惬意的事,莫过于守在暖意融融的屋里了。古人有“围炉夜话”的雅趣,一炉跳动的红火,一壶沸腾的热茶,三五知己,便可消磨一个漫漫长夜。又或学古人,窗外是清寒世界,窗内却有一灯如豆,满室书香,任神思遨游,求得一份精神的丰足。这种向内的安顿,也正是精神的“冬藏”。它给了我们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慢下来,暂别外界的纷扰与人际的疲惫,将心神收回到自身与家人的身旁,体味那“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平淡温馨。
小雪,仿佛为我们辟出了一个让心灵得以休憩生长的温暖世界,它提醒着我们,生命需得有张有弛——一路狂奔之后,总要静下来思索;长久地付出之后,也需好好地涵养。这悄然藏起来的,正是预备来年重新上路的、满满的心灵能量啊!

责任编辑: 吉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