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 台
□ 杨凤鸣
汾西县申村有座十王庙,庙里有座古戏台。
十王庙建于清代。戏台坐南面北,砖砌台明,条石包边,台深面阔三间,进深四椽,无廊式构架。
我出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童年记忆中,每年唱戏,都在十王庙。由于戏台小,演员连一个跟头也翻不利索,就从这头到了那头。因此唱戏的时候,就在戏台外沿接几块厚重的木门板,扩大面积。那时我不懂戏,纯属看热闹,像大人们说的“看红的绿的,回去出里”。
戏台上,演过由村民自编自导自演的好多剧目。父辈们每每提起,难掩自豪喜悦。五十年代初,村里成立了演出队,十几个人,有导演、编剧、演员、乐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演出时,把从各家借来的床单缝在一起当幕布。在戏台左右挂两个油灯碗,碗里盛麻油,点三四根大拇指粗的棉花卷,嗞嗞燃烧,每隔一会儿由一人拨拨,暗下去的灯光又亮了。演员化妆时,没有眉笔,就用烧黑的火柴棍来画,没有脂粉,就将写春联的红纸洇湿,涂抹脸颊。1954年,台子坍塌,没法再唱戏了,村人集体商议,将十王庙底下的青煞庙拆除,砖石、檩椽,用于修缮戏台。每次演出,方圆十几里的人都来观看,庙场里挤满了人,叫好声一阵一阵。
父辈们口中的那些剧目我没看过。我在戏台上看的第一部由村民自编自导自演的剧目是眉户《梁秋燕》。如果说后来我对戏曲产生浓厚兴趣,《梁秋燕》“润物无声”的启蒙不可忽略。随着时间的流逝,年久失修的戏台也越来越破败,而唱戏是继续的,前几年,村里盖起了钢筋水泥框架的新戏台,在高科技的LED屏前,上至六七十岁的老人下至学龄前的孩子,把《夸申村》《盛世欢歌》等等反映新农村、新生活的好剧目奉献给四邻八乡的村民。母女、父子、婆媳、姐妹同台,全民参与的文化活动,在互联网的飞速传播下,走出申村,走出山西,走向全国。
故乡的戏台是我看戏最多的地方。广胜寺下寺的水神庙有“过路戏台”(山门甬道从戏台下通过),每年农历三月十八古庙会,都在古戏台唱戏。明应王殿(水神庙)绘有元代戏曲壁画,上书“尧都见爱大行散乐忠都秀在此作场”,戏图中有11位人物,形态各异,栩栩如生。面对壁画,我常无端地想,画上这些人,后来都去了哪里?终没有答案。其实,他们也应像现在的剧团人以及观众一样,走下演出戏台,走出戏院,转身走进自己的生活戏台。戏台无处不在,只是没人把他们的戏文写下来,因而我们无从得知。
山西是金元以来北方戏曲艺术的发源地,元曲四大家,山西就有三位:关汉卿、郑光祖、白朴。山西各地保存了三千多座古戏台,建于金代的高平市王报村二郎庙戏台,是现存已知的最早戏台。尧都区的魏村牛王庙戏台、王曲村东岳庙戏台、东羊村后土庙戏台三座国宝级元代戏台也保存完好。或许关汉卿们携他们的代表剧目以及忠都秀戏班都登上过这些戏台。
这都是露天戏台。后来,我成了北漂,在国家大剧院、梅兰芳大剧院、长安大戏院、中国评剧大剧院、天桥剧院等剧院,看过京剧、豫剧、评剧、曲剧、祁剧、河北梆子等剧种,当然,还有我们晋南的蒲剧和眉户,我与来自全国各地的观众,同喜同悲同欢呼。剧院的戏台高大上,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觉着不如乡村的露天戏台过瘾。没了嘈杂的人声,没了戏台周边各种小吃的味道,像缺了点什么。看到兴起时想拍张照,刚举起手机,就被一束红色激光扫到,提示不许拍照,吓人一跳。
带母亲去这些剧院的时候,觉着她们(我有两个母亲,一个生母,一个养母)也不太喜欢,说好是好,可不如乡村的戏台畅快。她们显然把戏台和戏场混为一谈。这样大的戏台还不畅快吗?比起故乡十王庙的戏台,不知要大多少倍呢!在故宫、颐和园看到畅音阁、德和园,她们怀疑这是戏台吗?这么大这么高,该让人看哪儿呢?这么大的戏台得花多少钱呢,埋怨古人真破费。
“青蛇白蛇和法海在水上打斗,要有水上的戏台,就越好看了。”一天,看完临汾蒲剧院线上直播的《白蛇传》后,她们坐在沙发上聊天。这让一旁的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的《社戏》,戏台临河而建,人们在乌篷船上看戏。文中记述:“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糊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坐在船上看戏,船不晃吗?那能看吗?”她们问。我没经历过,但想起来就晕,觉着没法看。祝勇在《绍兴:中国戏台》中写,假若绍兴的一切都将在记忆中隐去,相信最后余下的,不是陆游写《钗头凤》的沈园,不是安昌古镇里的老台门,不是古镇人家嫁女时必定要走的福禄、万安、如意这些古桥,定然是那些或正面立于水中,仅有一面傍岸的,或跨河而立,完全凌驾在河面上的星星点点的“水上戏台”……“水上戏台”,总让人产生“山在虚无缥缈间”的感觉。本想有机会带她们看看“水上戏台”,看来没机会了,突如其来的疾病,让她们每向前一步,都如跨千山万水。看来有些事不能等。
北方的戏台也有临河的。萧红说的野台子戏,戏台就搭在河边,河当然指的是呼兰河。戏台也简陋,台子是用杆子绑起来的,上边搭上了席棚,可挡雨遮阳。高级的是,戏台搭好了后,两边还要搭看台,看台上还有楼座,只是那楼座除非当地的官、绅,别人是坐不到的,哪怕你有钱,也没有办法。呼兰河边的戏台真是又简陋,又奢华……在这里看戏的人,会有怎样的心情呢?傲慢、蔑视、羡慕、嫉妒、奋发、努力……萧红没有写这些,而是写接亲唤友,“偷看”相亲,眉目传情,骂仗打架……呼兰河畔的情景,与故乡不差上下。莎士比亚说过:“整个世界是一座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只不过是演员”,看来,古今中外,人情相似如此。
网上对《戏台》的看法比《戏台》热闹,“你方唱罢他登场”。《戏台》上的戏台上演《霸王别姬》。提起《霸王别姬》,梅兰芳在他的回忆录《<霸王别姬>的编演》中写:“崇林社”在吉祥茶园演到一九二一年下半年,我们就开始排演一出新编的戏《霸王别姬》。后来的《霸王别姬》,我觉着大多以这个版本为主。 这样算来,《霸王别姬》从排演到现在已100多年了。最初扮演项羽的杨小楼,扮演虞姬的梅兰芳,已不在人间。而百年间,人间这“大戏台”上,又上演了多少台戏呢……我真是庸人自扰。等这一阵风过了我再去看《戏台》,我相信好的东西终究是好的,放不烂,如元代戏台、元代壁画,《霸王别姬》《社戏》《呼兰河传》等等。

责任编辑: 吉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