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母土

2011-06-13 16:32:00 来源:

一纸榜文笑散了笼罩在四乡八村好些天的乌云。
哈呀!谁说官家不通情理,这不,我们一闹,真不让大伙儿走了,多好啊!是呀,谁愿意离开母土,背井离乡,到远处那地老天荒的田园过日子?金窝银窝丢不下咱这穷窝呀!这下可好了,不再犯愁了。走,快到大槐树下登个记,官家榜上说,登记了就可以不走。花户们相拥着说说笑笑走出了村子。花户?怎么这个说法?生疏吧?是生疏,说透了也简单,就是曾经的社员,如今的村民,常说的老百姓。不过,当人家打下江山的朱和尚坐在龙椅上时,造了户口,也就有了花户这个说法。在花户们眼里,这一天的开头太好了,晴朗的没有一丝丝的云彩。
天说变就变,花户们常说,“老天爷的屁股沟子——摸不着”。可是,云聚在大槐树下的花户喝茶、聊天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感到天要变脸,还当成官家也很仁义,怕咱热,怕咱晒,让咱在树荫里歇着,还喝糖茶,等着给咱户册。拿到户册就能回家安居乐业了,嘿嘿,官家可真是天高地厚了。户册久久没有到手,也没人焦虑,反正这一前晌的活儿是耽搁了,过早的回去干啥?还不如就在这树下喝他的糖茶,歇咱的身子。不喝白不喝,喝了又白喝,白喝谁不喝?喝吧,就喝他个骑着毛驴拄着棍,舒坦一会儿算一会儿。有人神说海论,有人捧腹大笑,有人却三碗下肚,甜甜蜜蜜打起了盹,去梦天上掉馅饼了……
天上没掉馅饼,却变脸了。不过天变脸的时候和天没有一点关系,大大的红红的日头仍然高高挂在一丝丝云彩也不见的蓝天。是急促的马蹄声和漫天飞扬的尘土宣告着天的变脸,匆忙闭了嘴、敛了笑、瞪起眼的花户,猛然发现自己已被围困在当间。不由分说,双手全都被捆绑起来,赶着、喊着:都走,一个也不剩,全都走!
花户们猛然醒悟了,咱是被官家“日哄”了。可惜,晚了,一切都晚了。不走不行了,衙役们喝骂着甩动皮鞭,像赶牲口一样赶着一步三回头的花户。花户们沉重的脚步实在不快,可随着日影的移动,也渐渐走远了。远了,远了,远得房屋居舍什么也看不见了,惟有那棵高高的大槐树还露着隐约的梢尖。这就遗留下了那句传续了几百年的心结: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不过,那时候被捆绑着、吆喝着走的人们绝没有要留下啥民谣的心思,一个心眼的犯愁才是最真实的。
突然,缓慢的行列骚乱起来。衙役吼喊着扑了上去,手中的皮鞭甩起,落下,抽打开了。引发骚乱的是哑婆,哑婆是社头背着的。早些年,早早些年,哑婆就老了,老的儿女们都先离她而去了,老的一双尖尖脚再也无法支撑她枯瘦的肢体。孤独的婆子苦呀,该咋熬煎往后的日子?社头过来了,壮实的社头将哑婆背了回去,过成自家的老祖母。官家要移民了,社头不愿意走,老祖母更是咬碎牙也不挪窝。管家说不走登个记,社头就把这朝不虑夕的老祖母背来了,背到这大槐树下登记来了。可是,咋会料到风云突变?自个不走不行了,也不能扔下这老祖母不管哇,走吧,就背着走吧!
走的一步三回头,走的只能看见树梢梢了,不知这一去哪一辈子才能回来?泪水不由地就在社头眼眶里转着,可他还是横着心走着,不能慢,慢了就要挨衙役的鞭子。自己挨几下没啥,千万不能让背上的老祖母受这份罪。孰料,就在这当口,哑婆却吱呀叫着挣脱了他,落地即跑,跑不几步,跌倒了。没待她撑起,衙役跑了过去,皮鞭就落在了她的身上。哑婆不睬,颤抖着,直向路边的田里快爬。社头转身挡时,已经迟了,哑婆的头发被抽散了,额头暴起的青痕渗出了血珠。衙役又是一鞭,哑婆胳膊一弯,身子跌在地上,疼得发抖。可依然伏着地往前爬着,爬到田里,揪展袄襟就朝里头扒拉黄土。
社头愣了,花户愣了,连衙役也愣了,手中的皮鞭高举起来再也抽不下去。一双双眼睛定定地瞅着哑婆,不知她这是啥意思。哑婆裹起黄土,把目光射向社头,社头明白那是让走。他要她放下黄土,她不放,哇哇叫着,是催着赶路。社头只好蹴身又将老祖母背起。
骚乱过去了,社头背着老祖母和老祖母裹着的黄土前行了。
翻山越岭。
越岭翻山。
疲惫的花户们艰难地拔步。
日落日出。
日出日落。
疲惫的花户们艰难地拔步。
……
艰难地拔步的花户不再蠕动了,他们落脚在了汶水边。河水轻轻悠悠,岸草绿绿茵茵,似乎在说,安家吧,这里插一根枯树枝也会发芽、长大。河边撑起了一个个瓜庵般的草棚,那就是这群花户们的新家、新村了。落卧进新家的花户们,刚开始还嘱咐膝边的孩童,记住:有人问你家在何处?就说山西洪洞大槐树。然后就赶紧除杂草、垦田土。
然而,出过几个日头,河边的田地里没了人影,草庵里没了动静。花户们躺倒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都躺倒了。躺在草棚里嗫嗫息息的,河边上死静死静的。是呀,人常说“好汉抗不住三泼稀”,离家后没有一个人不闹肚子,到这里更是,到了这汶水河边更是闹腾得没完没了,连屎尿也不分了。花户们没有一个还爬得起来!躺倒的众人慌了,再这么拉下去还不把性命都撂在这异域他乡了?
花户们犯愁,社头更愁,愁这一难咋么能抗过去。只是,自己拉得连身体也撑不起来,哪里还顾得上众人的生死!别说社头,就是那个一路摇晃皮鞭的衙役,这会儿也不凶神恶煞了,也展展贴在地上无可奈何地喘息。四野恢复了先前的静寂,惟有汶河还在像往昔那般流淌,可跳荡出的不是笑声,倒是一声接一声的哭泣。
在哭泣中昏睡过去的社头,迷迷糊糊又在哭泣声中醒了。迷迷糊糊觉得有人拉扯自己。是,有人,不是别人,是那个从自己背上一路驮来的老祖母。她捏了一撮那裹在衣襟里的黄土,塞进他的嘴里,要他咽下肚子。往日苦涩的土,今日却透出着清凉的甜味,舌尖一触,就化了,融化在嘴里,融化在体内,社头觉得少有的舒畅。他微闭着眼睛,消受着这浑身的舒畅。过了好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眼前却不见了塞给他故土的老祖母。
老祖母呢?
老祖母在艰难地爬动。爬进每一个草庵,将衣襟中那一撮又一撮的黄土塞给一个又一个快要断气的人。衣襟里的黄土少了,更少了,没了。她坐起来抖了抖,又捏了一撮,朝前爬去。老祖母爬破了裤子,爬破了袖子,爬得脸上的皱纹曲扭成了难言的痛苦。痛苦的老祖母爬进了最为阔大的草棚,里头躺着那个曾用鞭子抽打她的衙役。那衙役瘫卧在地上,没了一点点的恶煞,闭着眼睛没有再睁开的气力,更别说再用鞭子下手打人了。老祖母怔了一下,还是爬了进去。她颤抖着用手掰开了衙役的嘴唇,使劲将那最后一撮黄土塞了进去。
社头挣起了身子,那神奇的黄土让他有了站立的力气。他摇晃出草庵,去找老祖母。摇晃过一个草庵,又一个草庵,老祖母终于出现在脸前,却已闭上了眼睛。她没有力气再爬动了,就躺倒在衙役的身边。
社头哭了,哭得撕肝裂肺。
社头哭醒了衙役,衙役哭了,七尺男儿哭得像女人那样放声长嚎。
……
河畔草庵里的花户全醒了,哭声惊醒了他们,他们全活了,惟有哑婆那个老祖母没有逃过这场水土不服的灾难,成了第一个死在汶水边的先人。
是老祖母的那抔故土救了花户。花户们都说那土是母土。
汶水河边堆起了第一个坟茔,是花户们一捧一捧堆起的。不用官家发的铁锹,就用手,用自己的五个手指头挖土、捧土,给用母土救命的老祖母堆垒一座坟茔。
坟茔堆成了,高高的,如同一座峰峦,从那泥土的顶端似乎就能瞭望见大槐树的梢尖。社头的手磨破了,花户的手磨破了,衙役的五个指头血淋淋的。
最后一撮土覆上了,第一个扑通跪倒的是衙役,一头磕了下去,额头就流出了鲜血。身后紧跟着跪倒了一片,跪拜救命的老祖母,和她带来的那一抔母土。(乔忠延)

 

  【责任编辑: 邱睿】

责任编辑:临汾新闻网编辑

上一篇: 走向辉煌

下一篇: 奶奶是我心中的山

 
bdall.peaapk.com xtrb.peaapk.com hdwxxg.peaapk.com qhdceo.peaapk.com tsxxg.peaapk.com lyshangdu.peaapk.com hsrb.peaapk.com lanfxx.peaapk.com chengdenews.peaapk.com szyongdian.peaapk.com dtnews.peaapk.com yqnews.peaapk.com changzhinews.peaapk.com jcnews.peaapk.com sxjzxww.peaapk.com sxycrb.peaapk.com lfxww.peaapk.com sxllnews.peaapk.com nmgnews.peaapk.com baotounews.peaapk.com tlsxxg.peaapk.com bynesrmtzx.peaapk.com shenyangx.peaapk.com dlxxgs.peaapk.com northtimes.peaapk.com jilin.peaapk.com ccxxg.peaapk.com 0437.peaapk.com ybrbnews.peaapk.com avap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