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物》杂志上看到一则程长庚跑龙套的补白。程长庚是京剧界的开山鼻祖，清代数一数二的名角，名重梨园名噪一时，又身为“三庆班”的班主、名剧团的大老板;而龙套则是剧团中的杂凑，扮演士卒伕役，属于摇旗呐喊的角色。以程长庚的身份而去跑龙套，确实是当时一条花边新闻;即便在时下，有人也免不了嘀咕：这个程长庚，是犯傻还是做秀，总不会是脑袋里进了水吧?好你个程长庚，名人、大腕就该袭制有度、循规蹈矩，你不摆谱儿也就罢了，可反倒跑起了龙套，岂不让人……窃以为，小角色里有大学问。程长庚跑龙套，重要的一条是他懂得龙套的跑法，是一个十分了得的大行家。龙套这角色，不只是站站队、摇摇旗、装装样子，其实大有讲究。据内行说，有什么“站门”、“控门”、“圆场”、“二龙出水”、“一字斜”等等核心动作和规矩变化。大老爷下了马，怎样接过马鞭子;大老爷要上马了，你怎样递上马鞭子，一招一式，一点儿含糊不得。何况，“红花总须绿叶扶”。背插四面令旗的大将出场，八面威风，浑身解数，倘然没有那四个龙套站在两边助威，怎能显出千军万马之势?倘用现今的术语说，龙套倒是真正的群众，离开了群众，你这出戏就演不下去了，哪来什么威武雄壮?一个大腕且又身兼班主深谙龙套的招式，这才是一种基本功，才能带动全班人马把戏演活演好，不犯“外行领导内行”，或领导已久，仍满足于“外行”的懒惰毛病。

再说了，程长庚跑龙套，还有重要的一条是他心甘情愿肯去跑。名角大腕且身为班主的去跑龙套，纡尊降贵，有的人可能认为有损令誉，有的人也可能认为是不上台面。尽管中国过去几千年来，百家杂说，纷然并陈，但孔夫子君臣父子的等级观念，同韩非子尊君贱民的法家精神，却没有多大的区别;董仲舒的三纲五常，同魏晋的九品中正，也有一脉相通之处。门第等级制度，壁垒森严，不可逾越。经过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教育，社会主义的几十年实践，有些豪门深宅产出的子弟，还不是时时显另类、处处都吃香吗?事实上，要打破名角与龙套的等级观念，名牌大腕儿都肯纡尊降贵，此事说说容易，做起来却实不容易。名人程长庚乐于跑龙套，并能跑好龙套，标新立异，首开新河，值得称道。

程长庚这个人，生于1811年，卒于1880年，距今已134年了。而且，照过去那些正统的士大夫们的看法，程长庚不过是个“倡优”。可是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人们还在谈论他，想到他的优点，这正证明了：历史是人民写的，历史也是自己写的。

我们，人们，将怎样写自己的历史呢?

作者：李关良